发布时间:2023-10-24 16:55:56
新手父母常会甜蜜地分享新生儿对世界的小小探索:给吃奶的小婴儿洗澡,接触水他们会紧张,两只小手拧成小拳头,掰也掰不开。
当时光流转,婴儿长成大人,岁月无声催老,沐浴时的紧张情绪转移到父母身上。中年助浴师颜东和搭档白凤荣更具象地感受着这种时间带来的改变。在广州从事了近十年护理工作,他们经历过太多次老人袒露身体时的羞赧、遇到水流时的颤抖。
带着移动洗浴设备上门,服务的多是失能老人。长期卧床失去自理能力,身边是同样老去的伴侣,抑或没有经验、战战兢兢的子女,过去几十年再平常不过的洗澡,变得格外困难。久而久之,这些老人与失能、疼痛结成新友,却和当初怀中的婴儿一样,同水流变得陌生。
国家卫健委数据显示,我国65岁及以上老人数量约1.67亿,其中失能、半失能老年人口高达4000万。他们无法行走,不能自己穿衣吃饭洗澡,依靠他人才能维持日常生活。
助浴师与服务对象,是老龄社会到来之际,人与人之间产生的新关系。这关乎老人面对衰老时的健康与尊严,关乎子女如何陪伴父母度过这段时光,更关乎整个社会应该如何为老去的人们做得更多、更好一些。
“不得不”,但“很重要”
颜东和白凤荣同时回忆起那位10余年没洗澡的老人:房间里的“老人味”,一盆又一盆被泥污染成黑色的洗澡水,从鼻子里抠出的有手指粗的陈年分泌物,老人身体上布满的褥疮,以及他洗澡时的绷紧和羞怯。
向陌生人袒露裸体和陈年污垢,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有勇气面对衰老带来的变化,接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独立完成洗澡这件往日的小事。
颜东和白凤荣提着移动助浴设施,准备前往服务对象家
对于大多数老人而言,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放弃“独自洗澡”。
25岁的林韵珺在养老院工作了7年,如今是三亿体育(中国)股份有限公司美好家园(中山七)孝慈轩的护理主任。院里,还能勉强走动的老人,都争取只是半掩着门独自洗澡,通过时不时跟门外护理员交流佐证自己的安全。
尽管行动越不便利,渴望独立生活的欲望往往更强烈,但身体的变化让老人不得不在某一天接受别人在生活小事上递来的手。林韵珺感触很深,也心疼得不行。
院里,80多岁的杨奶奶始终不愿请护理员帮忙,无论如何提醒都不奏效,尽管颤颤巍巍,也还是坚持不按铃,独自行动。林韵珺只能“利用”老人的内疚,在护理员培训时将奶奶请到教室,称“老人家如果不配合,大家可能就增加工作量”。
为了多一分洁净、减一丝风险,抑或让身边人少一分牵挂,老人“不得不”接纳陌生人的注视,接受所带来的额外支出。
颜东和白凤荣入户,为很久未沐浴的老人清洗
对子女来说,同样如此。
实际上,在考虑是否购买助浴服务前,接受父母的老去就已是孩子们要面对的一大难关。
“不少子女的第一反应是无法接受。”林韵珺分享,当看到往日能跑能跳的爸妈突然有一天躺在床上,无法行走时,他们难以置信。
紧接着,这种情绪会转化成手足无措的关心。很多子女会心疼地为老人安排上大量治疗、复健以及营养品,一如多年前他们的新手父母,手忙脚乱,想要尽力呵护,却可能不得其法。
直到发现自己的爸爸妈妈真的无法再像过去一样面对生活时,他们才会选择被迫面对现实,考虑如何照顾不再如前的父母。
具体到生活细节,比如给爸妈洗澡上,又存在着一系列障碍:家里的浴室通常没有适老化设施,易摔跤;有基础病的老人如果洗澡时突然犯病无法应对;长期卧床的老人身体会越发沉重……因而,大多数家属会选择帮老人擦身。
但洗澡带来的舒适感、清洗力度、对气味的祛除程度、对皮肤病的预防功能,又是无法替代的。
照顾身体,也保护心
当洗澡这件重要的小事变得困难和需要外援时,助浴服务应运而生。
最重要的是安全问题。入户时,每家的浴室大小不尽相同,往往也没有助浴椅等设施,助浴员对老人的身体状况也不够了解。
因此,每次上门助浴,都需要保证至少有2名助浴员,其中必须有一位具有医护人员资格证。开始洗澡前,助浴员会为服务对象测量血压、血糖等指标,确认对方半个小时内是否有进食,确保老人处于可以洗浴的安全状态。
移动助浴床的安装
在水温方面,老人的皮肤格外薄和脆弱,需要更低的水温。林韵珺分享,曾经有一个老人在院内泡脚,护理员试了合适的水温,老人的脚放进去后却觉得过高被烫到。
考虑到老人、失能人群身体清洁与承受力,洗浴时间通常控制在30分钟内。收好所有器具后,助浴人员会再次为服务对象测量体温、血压、心率等,确认指标正常后才会离开。
照顾好他们的身体是一方面,但保护“老宝贝”们的心,同样关键。
助浴人员通常由一男一女两位工作人员构成,以保证能够有同性来主要服务老人,另一位进行辅助。除了清洗时,助浴员都会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毛巾盖住老人的隐私部位。
为助浴师和护理员培训时,白凤荣会交代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小细节:碰过老人后,不能在他们面前洗手,会让他们“受伤”;握住老人手时,必须自己虎口抚上对方虎口位置,才能让老人感受到你的在乎。
颜东则比较“极端”。他会在硕大的培训屏幕上放一张清晰的排泄物照片,“如果老人在洗浴时失禁了,我们不能有任何意外表情。”
颜东的平静曾让白凤荣惊叹,她目睹颜东用手迅速捞起老人的大便扔掉,神色如常。“要尽快,不想让老人在洗澡的移动池里看到自己的排泄物,容易让他们埋怨、责怪自己。”颜东说。
“小年轻”林韵珺则有着自己独特的“技能点”。当一位院内的奶奶第无数次在洗澡时提起年轻时在银行工作被诬陷偷了钱时,她依旧能够像第一次听到一样,摆出义愤填膺的神态,与对方一起大声“骂骂咧咧”。
林韵珺爱听这些从前的大事、小事。这是一份信任,也能让老人将注意力转移到“我没法自己洗澡”之外。“他们都曾是家庭中的主心骨,在自己领域闪闪发光的年轻人。岁月‘不放过’任何人,但我想要保护好他们。”
正是专业操作的道道门槛,守护陪伴心灵的各类招式,让老人能够更容易、更坦然、更舒心地面对这件“不得不”交给别人的重要小事。
一扇窗口
洗澡不仅是洗澡,也是一扇窗。
这扇窗,让护理人员和家人看到更多,那些老人因羞涩、因不愿麻烦晚辈而藏起来的小事。
颜东和白凤荣入户,为很久未沐浴的老人清洗
在广州荔湾区芳村逼仄的浴室里,陈奶奶疼得倒吸一口气。她得了甲沟炎的脚肿得老大。洗完澡后,颜东半蹲在地上,拿起指甲剪慢慢帮陈奶奶处理脚趾,看着脚逐渐消肿才安心离开。
尽管洗澡的过程只有20分钟左右,但助浴员通常会停留超过2小时,帮助老人剪头发、修指甲、刮胡子,甚至收拾家。白凤荣曾为一位独居老人清理出十余袋垃圾,“他的家就像一个垃圾堆,我们不忍心。”
帮84岁的梁世朱洗完澡后,白凤荣拿起仪器为他的老伴儿做检查,看着不断上升的数字,她紧张起来。“你妈妈血压、心率指标都有些高,你要注意了,尽快去全身检查。”她唠唠叨叨,叮嘱老人儿子。
在养老院里,林韵珺会格外关注老人的皮肤情况。洗澡时,她发现有老人的屁股上疑似有初期褥疮,后背有着大大小小的斑驳,如果接下来不进行专业护理,就有可能发展成褥疮。当她问起来,老人才会不好意思地交代:痒了很久,不是什么大事,不想麻烦她。每到这时候,林韵珺都庆幸能够透过洗澡这扇窗,发现藏在老人衣服里的秘密。
透过这扇窗,也在老人“失控”的人生阶段,给他们递去生活的体面和生存的尊严。
颜东从前曾给去世的老人清洗,由于一直瘫痪在床,自己难为情、子女又担心出现问题,老人遗体上满是污垢,“心疼。谁不希望清清爽爽呢,哪怕是离开这个世界时。广东人以前都是每天冲凉的。”
颜东和白凤荣入户,为很久未沐浴的老人清洗
这种心疼让颜东对老人舒坦的笑容渴望更甚。荔湾区一座小平房里,他卖力又温柔地为梁世朱擦拭着身体。梁世朱的妻子从日复一日的照护任务中短暂抽身,张罗着倒水,接待久违的年轻客人,儿子则站在父亲的小床边,时不时地递上洗漱用品。小屋里拥挤又温馨。
“舒服吗?”听到颜东问起,梁世朱说不出话,转头望着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小屋,眯眼点了下头。刚碰触到水流时的紧绷早已从他布满褶皱的脸上消散。
记者手记
目前,广州上门助浴服务有两种获取途径。一方面,广州有公益机构通过政府创投项目资助,为申请家庭提供免费服务,同时,部分社区与养老机构合作,为困难家庭提供服务。
不过更多的,还是市场主体的商业化行为。价格方面,以文中采访对象所在的三亿体育(中国)股份有限公司美好家园养老集团为例,体验价是99元,此后是199元。这基本是广州及全国范围内的均价。
对于有助浴需求的顾客来说,决定他们是否愿意购买服务的关键就在于价格。从社交媒体上的讨论可以看出,对大多数家庭而言,数百元的开销足以打消其购买念头。
但对于企业而言,由于需要派出2—3位养老护理员所带来的人力成本,导致助浴业务利润空间并不算高。如果客户购买的是月卡或者年卡的助浴套餐,对于客户来说比较划算,对于企业来说成本也低一些。
与此同时,助浴市场存在“信息差”,了解助浴需求的顾客并不算非常多。其中又有不少会被价格劝退。市场规模有限的情况下,压低价格的可能性也随之降低。
未来,如何让更多失能、半失能老年人实现“洗澡自由”,解决“一人失能,全家失衡”的社会难题?
采访时,养老机构大都有着相同的期待:希望能够提高业务知晓度,找准服务对象,实现规模化运作;也期待更多政府力量参与其中,加大购买服务力度和倾斜度,让助浴服务成为普惠养老的一部分。
助浴是件能够抚慰人心,让老人更有尊严的事儿。但让这件事儿真正走进寻常百姓家,或许还需政府部门、养老服务机构、家庭、社会形成合力,共同托举新兴产业,也托起有尊严的幸福晚年。